身份认同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关键生活事件，我们只注意到成长中的段义孚先生对身份认同非常敏感，但是没有注意实现这种身份认同的方法与路径。段义孚虽然没有在中国长大，但是文化上的传承却体现了出来，这个秘密正是段义孚先生孜孜以求的——不同族群的人在面对时空问题上文化的差异和人类共性，这也是先生追求的人性——“地理学是人性的一面镜子，认识世界就是为了认识自己”。

       在先生认识人生和世界中还发生了一件大事。在《回家记》述及中科院地理所的演讲当中，段义孚向同行们简述了自己从小选择地理、并从自然地理转向人文地理的动因。

       第一次的转向——

       “我原本以为自己选择大学专业的时候会去选择学哲学，但是后来我觉得学术性的哲学高度抽象，论证严密，对人类经验进行根本的质疑，所以不太吸引我。”这一次选择让他走到了地理学——“我打算从另一端开始从实打实的经验主义出发来向哲学的高度攀登，尽管我当时只有16岁，但我已经发现地理学对我来说是正确的，脚踏实地的选择。”

        他的第二次选择是从自然地理学转向人文地理学的研究。即所谓的荒漠之恋：

    有一段时间让荒漠景观的美感把我的兴趣勾跑了。我陷入了对那种空旷而严酷的环境的爱——那是一个由死亡组成的世界，或者说是一个由矿物组成的世界，没有弱肉强食、没有腐烂、没有呼吸。在我成年之后，这成为了我思维里的常态。但是在很早之前，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，就已经有这种兆头了。

       荒漠之恋耐人寻味，值得深入的解剖。这种迷恋，有点类似王阳明的龙场悟道。同样都是艰苦卓绝的环境，他们的悲天悯人之心让他们找到了人生的新路……但是段义孚则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（王阳明不是由此提出了心学吗？），试图为天地立心，他说——

        “地理将会告诉我，人类如何摆脱自然界和社会经济的种种束缚而生存下来。”

        接下来是标志性转向的追问——

         “但生存是唯一的目标吗？人类还想追求更多的什么？人们对幸福生活的定义是什么？这种定义与现实有多大差距？这样的问题，把我引到了哲学和宗教的最基本的层面，这正是我最大的兴趣之所在。”

        段先生的文字最让人产生好感的特点是平明流畅、不矫饰、很真诚。我相信这不是一个“人文主义地理学开山大师”为了增加自己的传奇性而增加的桥段。荒漠之恋这种偏好实际上是一种反讽，对世界不公平的“怒目”。但是，段义孚的连问超出了身份认同，或者哀怨叹息，却试图“为天地立心、为生民立命”谋求人类的福祉，我觉得这就是段义孚的野望。以他的名著《恋地情结》来说，Topophilia本来是一个文学家的创造，却是他让这个词凤凰涅槃，为什么能？是因为段先生切中人性肯綮！《恋地情结》初始的问题是对环境污染、生态保护的关注，他没有去想一盘改造社会的大棋，而是“洞察天地、直至人性”，从感知态度价值观“让我们能够了解自己”：

        “环境问题从根本上讲是人问题，首先是要让我们自己认识自己；环境问题从根本上讲是人文问题，如果没有实现自我认识，就不可能提出长久有效的解决方案。”

     “人文问题无论是经济的，政治的还是社会的，都受到心理动机、价值观与态度的深刻影响，他们直接导向最终目的。”

       我理解，这就是段义孚在滚滚红尘当中，看到的为天地立心的策略。是不是很像儒家文化？也许只是儒家文化的世界观？是不是一个海外游子只要从精神上与自己的祖先联结，就可能得到传统文化的滋养？在《回家记·思考》中先生提到的“历史、地理、语言”对他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塑造是不是就是滋养的途径，或者方面？也许，幼年的经历所积累的情感态度对“生为中国人”的儒家世界观起到关键的联结作用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