瀚儿好啊：

周六晚间，我和你一起诵读《老人与海》，你感觉文字的美妙，好的文字是适合诵读再三的，尽管这不是一篇抒情的文字，相当多的对话，相当多心理状态的描述，有时候我也觉得很枯燥，但在那一段时间里，你的专注给了我一种启发：打动心灵的终究会被打动的。在这一个多小时里，似乎我不是我，你不是你，我们融入文字之中，去感悟许多年前海明威住在大洋彼岸沙滩边小房子里，面对海浪，面对阴晴不定的天空，感悟孤独的心境。是的，孤独，这种心境你有么？一定是有的，你也承认在学校时有一段时间感受到寂寞，电话回来聊几句，不必担心，孤独也是一种情绪体验呢。

每一个人随着年龄的和人生阅历的丰满，逐渐会体悟很多心境，孤独是其中一种，只是不同的生命在不同阶段对于孤独的理解不一样，但没有关系，有很多感悟可以通感，只要你愿意体会就可以了。温暖的灯光下，柔和的背景音乐，我们相伴体会孤独，听起来这似乎很幽默。回想我在你这个年龄，却是已经体会许多复杂的情感了，其中包括孤独，今天这篇日记就和你聊聊孤独。有些场景大概原来和你说过，写下来应该也是一个记录，不至于偏差。

一

那年初到这个小城，是租住在一户人家的二层楼梯间里（现在这户人家还在原地，周围已经是高楼林立了，去年我特意带你去看过，还记得么？）没有门，有一个窗户在蚊帐后面，要开的话也很麻烦，楼上楼下进进出出的人都会经过我的床前，我记得带了一个木箱，是你曾祖父原来卖棒冰时的用具，淡黄的油漆也已经斑驳不堪，幸好空间很大，可以放入很多东西，比一般的皮箱要实用的多，直到三年后，我去海门求学，这个箱子才闲置在家里。在这段时间里，天气比较热，没有地方洗澡，只好等天黑之后在后面的小河边用自来水冲，房东对于用水也很苛刻，时常脸色相向，现在想想也能理解他们，当时却觉得很恼火。第一个月，我睡得比较晚，早睡也睡不着，总有来来往往的人在床头边经过（这一幢小楼里住了不少学生，我是最后住进来的，只能住楼梯间了），总是需要到夜深人静的时候，看着窗外明月，听着虫鸣蛙声，才昏昏然睡去。因此，那段时间是极为苦恼的，当时家里也没有电话，经常是你的爷爷隔一星期过来看一次，带些吃的，见了面总是很高兴，和你一样总和我们说“现在很好啊！都还不错呢。”现在回想，在这个陌生的地方，有一个栖身的所在，有一张安静的书桌，已经是不易了。

去年8月底的那日报到，将你在宿舍的床铺安置好之后，我忽然有一种穿越的感觉，似乎这床铺是我的，眼前的你就是我自己，我想自己又要开始三年的拼搏了，呵呵。你现在的条件比起我那时已经是很优越了，寝室里有独立的浴室、洗衣间以及独立的空间很大的衣箱柜，非常严格的学习和生活的管理，每次来都是干干净净，真是很好，而这是我当初不敢想象的。

二

我在楼梯间里住了20天，每天都在很忙乱的度过，一切都要自己动手处理：午餐要去很远的食品加工厂食堂，往返步行十几分钟，还要洗衣服，擦席子等等，即使如此，我还是正常的学习之余练习打字，是那种老式的英文打字机，我印象里很深刻，之前从没有见过，相信你也没见过，经过校长同意，我可以借出来一个，躲在蚊帐里面练习击打，那种清脆的“哒哒”声很有质感，听起来很舒服，看着一个个字母顺序的跳跃出来，就很有成就感，记得好像是计时的，一分钟大概多少字母吧。不用的时候，放在木箱里面锁好，因为对我来讲这是一个很昂贵的物品，孤身在外，凡事小心些总是不坏的。如果没有记错，老师还给我们起了英文名字，我的是Andy，安迪。哈哈，此刻所有的记忆都被激活了，就像你现在经历的生活一样，当初同样的年龄，同样的学习时光，你现在要比我好的一点是开始了《育才日记录》的记载，这是我当时没有的，不要小看你写的这些或长或短的文字，写下的就是生活，即使短短一行：“今日无事，天气闷热得很。”也是有意义的，至于什么意义，或许到时候就明白了。

当初的学校面积不大，两排平房之间，有一个长满花和树的花园，也有很粗的树，树冠很大，印象里走进学校是一种浓荫蔽日的感觉，教室里面也都是暗暗地，需要开了灯才行。在这平房里只学习了不多长的时间。之后，就搬到通州建校了，因为我们学校借了两个教室在建校里面，都是初一年级，恰好建校（中专）里也有熟悉的同村的一个学生，因此住在那里便是再合适不过了。

三

初一时候的这段日子总体给我的记忆是很充实而忙乱的，孤独是有的，有但很快能够适应，并且结识了很好的朋友，蔚叔叔、兵叔叔他们都是我中学时代的好朋友，直到现在依然很密切。友谊在初中时代是很关键的，你慢慢开始有了体会，有了自己的朋友，彼此获得积极乐观的力量，可以阻挡过多的孤独，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。现在，你也即将结束初一的学习，我想我们是为你感到高兴的，积极、阳光、健康、充实的40周时间，中间有过苦恼，也有过担心，但总体而言是一个生命积极的状态。

谢谢你给我一个理由写下这些文字，和你一起诵读《老人与海》的时候，你说看出了老人的孤独，并且谈自己对孤独的理解，我查阅一些资料，海明威写作《老人与海》的时候，恰恰是在一个彷徨的阶段，说明你的文字敏感性很强，我把这篇文字附在后面，当时海明威把它列为机密中的机密，也就是他灵感一瞬的记载，属于很私人的东西。几十年后，现在公开了，我们也就可以窥见这些文字背后的生命的形态，一个塑造坚强灵魂的作家，本身的灵魂挣扎，是如此深刻且生动啊！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父   笔记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2012年6月19日

 

 

附：

孤独自语

海明威

　一大早你便独自驾船出海，如今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。

　　人老了就喜欢孤独，什么事都要独自一个人去干，厌嫌与别人搭伴。越冷清，越好。没有风。天空飘着一团团白色的积云，云的边缘闪着耀眼的光泽。大海死一般寂静，给人以暮气沉沉和百无聊赖的感觉，这和你近年来的心境倒也吻合。回眸这些年来，你编故事的能力一蹶不振，大有才尽之感，读者已不大认你这块招牌了。唉，真真伤透你这颗痂痕累累的脆弱之心矣。你左思右想，弄得夜夜神经衰弱，最近又患上了偏执症。真想大哭一场啊！仿佛一个老迈的将军即将告别自己平生醉心的军旅生涯，你呢实实在在地感到自己已经不行了，唉，老喽！眼瞅着而今一拨拨美国青年作家在奋力崛起，仿佛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过后，林间茁然挺起一大片鲜嫩竹笋；他们宛然过江之鲫，挤挤挨挨、争先恐后地在狭窄的文学沟渠里游曳，将水搅得愈加浑浊了。唉，这么多年硬撑着过来了，到而今，你越发觉得困难，力不从心喽！但是，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哭，否则那成什么体统呀？太丢面子，太不男子汉了。既然你曾是个硬汉——这是美国和欧洲成千上万读者派给你的固定形象，就像他们将西部牛仔的经典形象派给加里.库伯一样——于是你只能硬到底了。尽管可怜兮兮地维持这个硬汉形象业已十分困难，但也并不是绝对不可能的。所以嘛，老伙计，你可不能绝望呵！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。这道理，在过去作品中你一再写过了，对于你来说并不新鲜。对，你装也得装出一副硬汉模样来！

眼前的浮标倏地一沉，咬钩了。甩起钓竿，一条小小的金枪鱼在甩尾，极力挣扎着，身上的水全给抖落到海里了。消磨了整整一上午，你好容易才钓到这么条毫不起眼的金枪鱼，比你手里攥着的钓竿粗不了多少。唉，算啦！不要了，丢还给吝啬的大海吧！就像来自尘土的人终将归于尘土一样，你既来自大海，还是成全你，让你仍旧归于大海吧——咦，且慢！

哈！啊哈哈！脑海里灵光一闪，一篇小说的构思骤然涌现：对！你要写一篇关于钓鱼、关于衰老、关于孤独、关于勇气、关于硬汉的小说。

1、场景：墨西哥湾，某渔村。

2、出场人物：老渔父，加上一孩子衬托。不，拒绝女孩，只能是个男孩。要不要给老渔父安排一个老婆？不需要。嗯，老鳏夫最好。

3、人物经历：

在《太阳照样升起》里你设计了杰克.巴恩斯丧失性能力；《永别了，武器》亨利中尉处身于战场，带有浓厚的厌战情绪，故无需强调其过去，只写他对战争抱有天真幼稚的热情即可；《丧钟为谁而鸣？》里，你设计了感情饱受蹂躏的西班牙少女玛丽娅；《过河入林》里则设计了老上校坎特韦尔重返欧洲战场旧址。够了。在这一篇里，你用不着提老渔父过去的经历，还是虚化省略为好，因每个老人遍身都是经历，这一点读者不难想到。只需强调他运气不好，一连80多天没打着鱼——像你一样走霉运，连续苦干多年也出不了一部好作品。

4、情节设计：

老渔父接连80多天没打到鱼，但并不泄气，而是不卑不亢，沉默地应对生活的挑战；男孩想上他的船帮忙，但他谢绝了。那条老人终于钓到的金枪鱼要夸大，夸得越大越好。就写十八英尺长吧，比老人的鱼船还长两英尺。恍惚记得以前读过一本中国古代的书《庄子》，其中写到任公子钓大鱼，钓绳用的是粗大的缆绳，钓饵用的是50头犍牛，钓到的鱼大得吓死人了。你的老渔父可没有这么大的魄力，你也没有庄子那般汪洋恣肆、超拔卓绝的想象力。最好是钓到后惨遭一条鲨鱼的追逐，于是老人与鲨鱼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。搏斗多少天合适呢？嗯……三天三夜吧。不能太长，太短也不好。可能有人会怀疑其真实性，比如老渔父没准备这么大的钓钩，沙丁鱼钓饵也许不够大，还有鲨鱼在船近旁的海里翻滚挣扎的时候，极可能将小船掀翻过来，老渔父落入海里淹死。但是不要紧，你照编不误。毕竟谁也没见过这种事情嘛。你要硬着头皮将这件事说成是真的，借口你早年听说过这么一件事。这样，谁还会不依不饶地跟你较真呢？其实，麦尔维尔的《莫比.狄克》不就是这样做的么？在浩瀚无边的大海里，单腿的亚哈船长出于自己的复仇目的，率领着一船人一个劲地撵捕一条邪恶的白鲸，这么件事究竟有多少可信度呢？它能像狄更斯写《孤星血泪》、福楼拜写《包法利夫人》、马克.吐温写《哈克贝里.芬历险记》或托尔斯泰写《安娜.卡列尼娜》一样经得起读者生活阅历的严格检验么？哼，大可怀疑！

正如在《莫比.狄克》里，亚哈船长终究要追上白鲸并展开殊死一场搏斗，你的老渔父也终究要钓到那条巨大的金枪鱼的；他成功了，但随即又遭失败，因为这时候冒出一条该死的鲨鱼了。老渔父接着与鲨鱼又展开搏斗，但无论如何斗不过它，因为它是命运的象征。不过这点你别说出来。一旦记者问起这点，你最好也矢口否认。

5、叙述语调和节奏：在茫茫大海里，老渔父应不停地自言自语，和你现在一般无二。在叙述语调和节奏方面，应注意和《乞力马扎罗之雪》那篇尽量拉开距离，别让读者一眼识破，指责你公然进行自我拷贝。这你不难办到，在这方面你是行家里手嘛。

6、细节处理：老渔父与小男孩谈论着美国棒球职业联赛。这其实是你自己所关注的赛事。让一老一少两个古巴的乡巴佬津津有味地议论一场异国的球赛，这确实显得不太真实。但是也不要紧，估计能瞒过没在古巴生活过的美国佬，还有那些欧洲佬。

7、主题：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，你尽可消灭他，但是打不败他。这主题并不新鲜，但是这也不要紧。莫迪利阿尼、毕加索等人也一再重复自己的绘画题材甚至技法嘛。关键是：这次你不从西班牙斗牛士的角度写，而改从一个老渔夫的角度写，新意就在这儿。

8、题目：《老渔父与海》？《老渔父、小男孩与海》？《老人与海》？嗯，后一个好。

9、补充一句：出现破绽不要紧，关键是你得装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，一旦取得读者的信任，他们被感动了，纷纷议论起来了，那就大功告成了；那些挑剔的批评家们想贬斥你，也无能为力了。这样你就蒙混过关啦。

啃吃几块饼干，咕咚喝几口苏格兰威士忌。在小船甲板上你舒舒服服地躺下，宽檐软帽很随便地扣在脑袋瓜上。你抬眼望天，但见太阳当头照着，穿过积云的空隙。海面洒满阳光，热气直往上蒸腾。浑浊的蓝色海水自在地滔滔流着，向着天际滚滚而去。咸湿的海的气息包裹着你，越发使你显得孤独、渺小和无助。挺起身子，伸个懒腰，随后你慢悠悠地划动着双桨。海鸥在你头顶上旋飞，绕着很大很大的圈子，有时是交叉着飞，双向绕着圈子。翅膀扇动时间或闪一下，耀出一片刺目的白光，金属般的光。

好了，你可以回去啦！

一上午累得你腰酸腿疼，却只钓到一条小小的金枪鱼。但是，你终于熬过了自己漫长的的创作苦闷期。吁，好不令人振奋呀！你高兴自己在创作上将有新的收获，巨大无比的收获。赶上运气好，也许还能获得普利策奖和诺贝尔文学奖呢。

哈哈！看来，今天你钓到了一大笔财源啊！

这趟出海，印证了你素日的一个观点：

“写作，即使是在最成功的时候，也是一种孤独的生活。”

（这篇随笔写在两页打印纸上，两页抬头均注明“绝密”二字。经核查英文版《海明威全集》、董衡巽编选《海明威谈创作》（三联书店，1985）和林恩著《海明威》（中央编译出版社，1997）等书，发现均未收入或提及，可见其学术价值之弥足珍贵，委实难以估量也。）